今天当我们脱口而出“姬发”“姜子牙”等人名时,实则在不经意间构建着双重历史镜像——既折射着今人对先秦文明的想象,又模糊了上古社会的真实样貌。郑樵在《通志·氏族略》中早已勘破此中关节:“奈何司马子长、刘知几谓周公为姬旦,文王为姬伯乎?三代之时无此语也。”而要知道古人原本到底叫什么,必须先厘清“姓”与“氏”的关系。
在先秦时代,“姓”和“氏”含义和用法并不相同。今天所谓的“姓”,其实是上古的“姓”和后世的“氏”混同的产物。“姓”的起源很早,上古的姓很多都是从“女”旁,说明“姓”应当和女性生育、繁衍有关。在原始社会,各个部落之间互相通婚,姓被用来作为氏族血缘关系的标志,以防止同氏族内通婚。《说文解字》对“姓”的解释是“人所生也”,一方面可以理解成姓是由母亲所给,也可以理解成姓取自所生息繁衍之地名。根据传世文献记载,先秦古姓如姬姓、姜姓,在黄帝时代就已经陆续产生并分化。《国语·晋语》提到,“黄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”,“黄帝之子二十五人……其同生而异姓者,四母之子别为十二姓”。黄帝的姬姓,炎帝的姜姓,皆是取自所居之处的水名。黄帝的二十五个儿子,分姓十二姓。
而氏是姓的分支。《左传·隐公八年》:“天子建德,因生以赐姓,胙之土而命之氏。”孔颖达疏曰:“姓者,生也,以此为祖,令之相生,虽下及百世,而此姓不改。族者,属也,与其子孙共相连属。其旁支别属,则各自为氏。”在周代宗法制度下,大宗和分出去的小宗都是同姓,便需要一个区别标记以对这些大小宗进行区分,氏便承担了这个功能——姓仍用来“别婚姻”,氏则主要用来“别贵贱”。有土者斯有氏,氏是有封地的男性贵族才有的,诸侯国的国君以国为氏,而未能继承国君的小宗则以封地为氏。比如,春秋时郑国国君郑武公,其妻子叫武姜,生有郑庄公和共叔段两个儿子。武姜是姜姓申国之女,以“姜”姓冠以郑武公的谥号“武”为官称。除此以外,将姓和自己的排行、国名或者丈夫的氏组合,也是当时女性常用的称法。郑庄公名“寤生”,作为长子继承郑国国君之位,故史书中以国名“郑”为氏。共叔段名“段”,“叔”表明他是次子,曾封于京邑,所以称“京叔段”;因兵败逃亡卫国,被安置在共地,所以又以“共”为氏。又如,秦国虽是嬴姓,但秦国的祖先造父为周穆王驾车有功而被封于赵,所以其后人以“赵”为氏——故北大汉简《赵正书》中记载“昔者秦王赵正出游天下”,称秦始皇称为“赵政”。除了以采邑为氏,氏还有其他的来源,比如以祖、父之名、字为氏,以官为氏等。又孔子的六世祖孔父嘉是宋国的贵族,子姓,名“嘉”,字“孔”,“父”为男子的美称,其后人以孔父嘉的字“孔”为氏。
自春秋时期开始,同姓不婚的规则慢慢被打破,姓“别婚姻”的功能也慢慢失效。寿县蔡侯墓出土的春秋晚期青铜器吴王光鉴和蔡侯申盘,其铭文记录姬姓的吴王光之女与同姓的蔡国通婚之事,并令“子孙勿忘”“永保用之”,可见同姓同婚在当时已是常态。至战国时期,许多贵族在争斗兼并中,沦为庶民,氏不再承担“别贵贱”的作用,转而开始和姓混同,这便是所谓的“姓氏合流”。《通志·氏族略》记载:“秦灭六国,子孙皆为民庶,或以国为氏,或以姓为氏,或以氏为氏,姓氏之失自此始……兹姓与氏浑而为一者也。”
最晚至西汉,文献记载姓与氏的界限已经不十分清晰了。《谷梁传》解人名“南季”曰:“南,氏姓也。”“氏姓”其实应该是原先的“氏”,说明姓、氏的概念已经开始混用了。又《史记》称秦始皇“姓赵氏”,称汉高祖“姓刘氏”等,亦是此类情况。
梳理完姓、氏演变的历史,可试为先秦古人正名。以问题最多的商末周初时人为例,后世的通俗作品往往称武王为“姬发”,太公为“姜子牙”等,是典型的以今法称古人。《史记·管蔡世家》记载,周文王“长子曰伯邑考,次曰武王发,次曰管叔鲜,次曰周公旦,次曰蔡叔度,次曰曹叔振铎……”文王的儿子里,诸如管叔鲜、蔡叔度、曹叔振铎,“鲜”“度”“振铎”为名,“叔”表明了小宗次子的身份,“管”“蔡”“曹”是他们的封邑,也是他们的氏。武王名“发”,天子无氏,“武”为生称的尊号,王是其身份。周公名“旦”,初受封于鲁,史书本应该称“鲁叔旦”。而事实上周公并未就封,而是留佐武王、成王于周,故后人以“周公”尊之。武王和周公虽然是姬姓,但按照周人的习惯,应该称“武王发”和“周公旦”,而不是“姬发”“姬旦”。武王在灭商称王之前,可以称“仲发”。文王的王号“文”是武王在其死后追封,生前曾为商朝西伯,可以称“西伯昌”。
而文王长子伯邑考是一个特例,古今对他的称呼一致。“伯”表明其嫡长子身份,“邑考”是后人祭祀用的尊称。《说文解字·卪部》:“邑,国也,从囗。先王之制,尊卑有大小,从卪。”“囗(wéi)”是四面包围的城墙,“卪(jié)”是一个跪跽、臣服的人形,有城、有臣,便可以建立“邑”。“考”字原本象手持木杖“丂(kǎo)”的长发老者(“考”“老”本一字),引申出年长、长者之义,甲骨文里用来表示死去的父辈。《礼记·曲礼下》:“父曰皇考……生曰父……死曰考。”《逸周书·世俘解》说:“王烈祖自太王、太伯、王季、虞公、文王、邑考,以列升,维告殷罪。”称“考”是因为伯邑考作为嫡长子若未早夭,本应继承王位,武王追尊之以示其宗法制的正统地位。故“邑考”的意思是“邑地的祖考”。
齐太公历来有姜尚、吕尚、吕望、吕渭、吕涓、吕牙、姜子牙、姜太公、太公望、太师望、师望、师尚父、吕尚父等众多称呼,出土简帛中又有“帀(师)上(尚)父”(上博简《武王践阼》)、“郘(吕)上(尚)甫(父)”(清华简《耆夜》)等异写,其实是杂糅了姓、氏、名、字、号、职官的各种组合。据《史记·齐太公世家》记载,太公其人为姜姓,吕氏,名“尚”。“太公望”的称呼,根据《史记》记载,因为文王出猎前占卜,卜兆显示将猎获“霸王之辅”,之后果然与太公在渭水之阳相遇,并说:“吾太公望子久矣。”所以得称“太公望”。这种说法包含附会的成分,不足以信。“太公”类似于周之“太王”,吴之“太伯”,是齐人对开国之祖的尊号,“望”是其名。而“师尚父”则是职官加上字的尊称。《诗·大雅·大明》:“维师尚父,时维鹰扬。”“师”,又称“太师”,是西周掌管征战与教育贵族的职官,“尚”是太公之字,“父”是对年长男性的尊称。而太公名“渭”的说法出现较晚,其实是取自太公和文王相遇之渭水名,又误写作了“涓”,和太公其名没有直接的关系。而太公名“牙”、字“子牙”等说法,先秦文献仅见《孙子兵法·用间》“吕牙”一例,其他记载均是出自唐以后的文献,时代太过晚近,可信度存疑。综合来说,太公是姜姓,祖籍在吕,以“吕”为氏,名“望”,字“尚”,故称“吕望”“吕尚”;因为周之太师,被尊称为“师尚父”;受封于齐地后,作为齐国首任君主被尊称为“太公”。
《尚书·牧誓》称商纣王为“商王受”,清华简《封许之命》中称“殷寿”,这是周人的叫法。甲骨文里商朝自称“大邑商”,商晚期的金文里也称“商”不称“殷”——“殷”是盘庚迁都后商都城的所在地之名,周人据此把商朝称为“殷”。但是商王朝并不自称“殷”,更不可能以“殷”冠于帝王名前。根据《史记·殷本纪》记载,商人的先祖名“契”,子姓。甲骨文里商贵族提及男性先祖称“父”“且(祖)”,后面接日名,如“父乙”“祖丁”“妣壬”;或可以美称“文”“武”与日名相组合,如“武乙”“文丁”;也可以用“帝”贯于日名之前。商纣王日名为“辛”,在甲骨文里叫“帝辛”。而“受”或“纣”,则是他的称号。《尚书正义》引郑玄说:“纣,帝乙之少子,名辛,帝乙爱而欲立焉,号曰受德。时人传声转作纣也。史掌书知其本,故曰受。”又《尚书·周书·泰誓》“受有亿兆夷人”一语,《左传·昭公二十四年》引作“纣有亿兆夷人”,所以“纣”其实是“受(寿)”的音转,最初并非恶谥。《论语·子张》:“子贡曰:‘纣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也。是以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’”所谓“残义损善曰纣”,则是周公制谥法时根据纣王所行而冠予的内涵。因此,若按商人的习惯,纣王应当称“帝辛”,按照周人的习惯可称“商王受(纣)”。
今人在援引历史人物称谓时,当秉持历史主义原则。虽然“姬发”“姜子牙”等今称已经深入人心,且对历史文化传播确有裨益,然此系权宜之法,未可等同于历史本相。当代知识传播尤需把握“稽古”与“适今”的辩证关系,我们既不必苛求日常语境中的古制还原,亦当避免因今称之便而遮蔽历史真相。若能在遵循现代传播规律的同时,秉持“信而好古”的治学态度,使公众明辨古今称谓之异、姓氏制度之变,方可谓“温故而知新”的当代践行。
(作者夏宸溥,系中国人民大学讲师。原文刊载于《光明日报》2025年4月19日第11版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