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关于书的题跋、札记,古已有之,五四运动后演变成新的文类,即书话。这类文章,在上世纪30年代出现了些精品,90年代又热了起来。三十多年前,我在位于东单的北京日报社上班,常去几家古旧书店淘书,也由此认识了一些爱书的人。那时候我是文学副刊的编辑,有个栏目属于书话类的,黄裳、张中行、姜德明都写过文章,为报纸增色不少。不久便感到,书话写得好的,多是藏书家,或者文史方面的杂家。他们谈善本、孤本和书林旧事,都有眼光。大约2002年,北京鲁迅博物馆搞过一次民间藏书展,韦力、胡从经、方继孝等一大批藏书家的藏品与参观者见面,可谓盛况空前。这些藏书家后来写的文章都不少,在读书界渐成佳话。
远去的遗存有打量的从容感
嗜书的人,倘喜欢作一点札记,都很值得一读。我自己读这类作品的经验是,谈旧书的,常能品出一点味道来,新书的评论,虽然也有不少佳作,有时就不免有点广告意味,内中自然有些文饰,这大概是距离太近的缘故。远去的遗存,会有打量的从容感,其中不乏一些花絮。要了解文化史,这也是不能不注意的。姜德明先生生前主编过“现代书话丛书”,我曾经有幸参与其中。他对于民国的图书比较熟悉,比如谈论周氏兄弟、钱玄同、废名的文章,就从资料出发,发现了鲜为人知的旧事,娓娓道来中,刻出一道道风景。这类文章,诗与史的片段都有,点滴之中,随性而自如。
过往的墨迹,能够让人怀之、念之,一定有不少原因。要么缘于经典气象的吸引,要么是作者个性的诱力,由词语而带出诸多意象,触物生情,总可以悟出些什么。俞平伯日记中记载与友人谈书的片段,都很有趣。他是有家学的,自己的写作,也很用心,书林记趣的随感、尺牍都有不错的地方,而与朱自清、陈寅恪的友情与互动,说起来很有意思。这种风气,直到上世纪末还能够看到。扬之水有一本《问学记》,写到自己随老先生在北京图书馆、国家图书馆寻书的故事,看出治学的路径和思想的碰撞。她与徐梵澄、金克木交往中的关于古代典籍的对话,如今思之,感人的是出俗的味道。比如徐梵澄就说过现代文章之道的妙处在于:“写白话要如同写文言,这样就能精炼得多;写文言要如同写白话,这样就平易得多。”这样的话,我们在教科书里是不易见到的。
于旧书中寻得思想审视的快慰
前人记载访书、淘书的经历,能给人诸多思旧的联想。因了个人的经历不同,读书的方式也各自不同。我们的古人留下的遗产很多,有的在传世文献里,也有的在出土文献中。还有些小众的读物,虽流传不广,但未必没有价值。这些需要有人为之解读、传播。五四运动之后,学界提倡“整理国故”,许多被漠视的诗文得以被重新解释。好的思想不必都在经学世界里,山林与野地中的智慧也多可一寻。考古学的出现,也带动了学术研究,在书业方面,野史与乡邦文献都被注意到。偶看藏书家的目录,科举时代的趣味早被现代人文观念所代替。人们对于方志、谣俗、造像拓本的趣味,大概受到人类学的影响,而对于善本、孤本的嗜好,有时候可以看到文献学的影子。读许多人谈论旧书的文章,表面上看是一种把玩之趣,其实是有思想审视的快慰在。那些并不被世俗看重的文本,往往含有另类的思维,收藏它,也是保存着火种的热度,以期那光泽会被更多的人看到。
北京是古都,其文脉有显形的,也有隐形的。我们在故宫、颐和园看到的都是历史的外衣,而血液的流向、思想的温度,还得到书中去找。启功当年写《故宫古代书画给我的眼福》《关于法书墨迹和碑帖》《忆先师吴镜汀先生》,就让我们窥见艺术变迁之迹。张中行的《负暄琐话》,细节里有历史的回音,不是亲身经历,不会有此等文字。台静农有一篇谈及北京学界往事的文章,就提供了过去鲜为人知的线索,近来有人专门收集台氏旧作与墨宝,其实是于此领悟出近代文脉的妙处。我们看京派文人顾随、叶恭绰、张伯驹写下的书话、文话、诗话,都能够觉出古代辞章演变的历史——文言文如何演变为现代白话文,新旧间的互动怎样推动了文化的变迁,片言只语中,有不少提示。
集藏、写、编的人自带文气
有时候看到一些前辈的文章,觉得有一种人的状态颇为可爱,就是集藏书、写书、编书于一体的人。比如林辰先生,生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,对于《鲁迅全集》史料部分的把握,十分精准,研究也深。由于他和几位专家的存在,保证了全集的质量。比如关于《中国小说史略》的版本,他就有多个。晚清的译著的初版本,也数量可观。他的藏书和自己的研究方向多有关联,对于编辑工作也是有帮助的。先生购书很系统,如果要了解民国学术思想和左翼作家作品初版本情况,他的收藏则可谓详矣、善矣。林辰还保留了叶圣陶、郑振铎、孙伏园、冯雪峰等人的签名本,有些题字很是特别,文人间的交往与友情,于此可体味一二。他与唐弢、姜德明等人都是常逛书店的人,彼此的往来也颇可一记。他们属于编与写都有成就的专家,而看他们的藏书目录,也多少可以感到历史深处的风风雨雨。
我觉得这样的人是有文气的。他们的故事,琢磨起来都耐人寻味。不过在今天,保持此种爱好,也越来越难。因为环境变化,阅读习惯有所改变,书香气淡了许多。现在的学校教育,讲知识的多,历史被概念化处理的时候,文化的灵动之波就不易被感受到。要弄清内在的意蕴,不得不接触文物藏品和前人的墨迹。其实一个民族文化的提升,与重温经典的风气大有关系。读书人的使命之一,就是传播这种感受,让后人知道过往的生活如何,风气是怎样变化的。
我看《时光的书褶》这一本书,觉得品类繁多,内容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,可谓流淌着固有之血脉,不妨说是新京派文章的亮相。“百家荟谈”“又见善本”“淘书偶记”“故纸新知”四个部分的文章,画出了书林里的枝枝叶叶。作者都是亲近文墨的人,有许多作品道他人所未道,言别人所未言,于述往叙今中,敲开了一扇扇记忆之门。有些文章亲切、风趣,留下的经验也都很珍贵。一个发达的、现代化的都城,是否有品位,不都是看摩登大楼与游乐场,还要看它是否还存有深的文脉。北京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新,还因了它有着时时飘动的古风,新京派文章的好处在于新里有旧,旧中含新,这个传统在,街巷之中是有灵魂的。
【此文为《时光的书褶——京报读书“旧书新知”合集》一书的序言】
(本文作者孙郁,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原文刊载于《北京日报》2025年5月9日第12版。)
原文链接:[北京日报]孙郁:述往叙今中敲开记忆之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