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进冯乐耘家中，像是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动物园。客厅中随处可见昂首迈步的雄狮、扬蹄奔腾的骏马、蓄势待发的猛虎……用传统榫卯结构打造的各种动物造型，线条流畅，动态十足。一旁的阳台，则是它们的“制造基地”。

今年，是冯乐耘成为昌平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“鲁班暗榫造型”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的第14个年头，也是他从人大信息资源管理学院离休后放下“笔杆子”、拿起“刀把子”的第25年。

（冯乐耘家中由客厅阳台改造的工作台一角）

少年竹狮点燃匠心火种

“1928年，我出生在江苏省扬州市江都区真武镇。随后的20年，历经水旱灾荒，日寇侵华，父亲失业，颠沛流离。我间断读过私塾小学、中学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，当过100天的地下交通员，担任过40多年的教师，做了20多年的榫卯手艺人。”冯乐耘用一组数字回溯过往。他以榫卯手艺人作为人生的最后一个身份，这与少年时期埋下的一粒“种子”有关。

16岁时，辗转求学的冯乐耘刚刚入读小学五年级。劳技课上，他按照老师的要求做出了一个榫卯竹狮子。没想到，老师对此大加赞赏，还将作品送到了扬州市展出，这对自小喜爱手工的他来说是莫大的鼓励。让他遗憾的是，这个竹狮子后来不幸遗失。重新再做一个，成了深埋在他心中的梦想。

这个未竟的念想如同休眠的种子，在时光里沉寂了数十年。直到上世纪70年代，机缘巧合下，他去故宫博物院工作了三年。在这里，大小宫殿上千、古典家具上万，俨然是一个榫卯的海洋，他一有空就跑到故宫修复厂古家具修复室，去研究和琢磨榫卯的“秘密”。在木屑飞扬中，冯乐耘发现了双重惊喜：老师傅拆解明清家具时展现的暗榫技法，竟与鲁班锁的智慧内核相通。这种不用一钉一胶、完全靠内部榫卯咬合的古老玩具，让他醍醐灌顶——若将少年时代遗失的竹狮子改造成暗榫结构，既能保留传统木雕的艺术美感，又能赋予现代拼图玩具的趣味性，岂不是让古老技艺真正“活”起来？

古稀之年重拾刻刀

冯乐耘扎根于档案保护技术领域，为我国培养了大批档案保护专业人才。作为我国档案保护技术学的创建人之一，繁忙的工作让他无暇分身，梦想再次搁置。

时间到了2000年，72岁的他已离休多年，终于将手上的工作都处理完毕，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。“这么多时间能做点儿什么？”每每想到这个问题，少年时的爱好就会蹦出来。

其实，冯乐耘的心里早有答案，甚至早就为此开始了准备。1993年，他到安徽出差时，发现了一根两米长、碗口粗的竹子，一眼就看出是做榫卯物件的好材料，便不远千里将竹子带回了北京。

根据脑海中模糊的记忆，72岁的冯乐耘成功复刻出少年时的榫卯造型工艺——竹狮子，并将其命名为“1号雄狮”。自此，他的兴趣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
“档案保护与榫卯创作看似跨界，实为同源。”冯乐耘表示，档案保护工作也好，榫卯创作也罢，均离不开大量深入且细致的调查研究。

（与养牛老农在一起）

创作期间，他是动物园里的常客，看形态、看细节，看得入神了半个多小时都不挪步。有次狮子感冒了“闭门谢客”，他拿着自己的雏形作品找工作人员求助，“我就远远地看一下，看看我这个做得对不对。”没想到，工作人员被打动，还真给他开了“绿色通道”。有时为了设计出活灵活现的动物形态，他专门到乡下观察动物，向老农民请教。在制作水牛、羊的过程中，他会仔细听取农民的建议，对设计进行修改，直到设计出满意的样品。

在冯乐耘看来，档案保护技术与榫卯创作，二者对钻研精神的要求如出一辙。“整个创作过程，对各个环节的要求非常高。设计和制作过程中有一点偏差，就拼装不起来。”秉持着 “做一行、爱一行、研究一行” 的坚定信念，冯乐耘已然痴迷其中。走路、吃饭、睡觉时，脑海中浮现的是榫卯结构的优化，琢磨的是动物形态在榫卯工艺下如何更生动。

（17号雄狮）

细致观察、追求极致、痴迷钻研，长期的投入让冯乐耘的作品愈发成熟。在“1号雄狮”面世以后，为了追求心目中的理想形象，他花了13年的时间不断打磨升级，不仅完成了明榫到暗榫的成功转变，更通过采用连锁法来锁定各个模块，解决“脱榫”之虞。“所谓连锁法，就是第二对榫卯的榫在插进卯的同时，要将第一对榫卯连接锁定，以此类推，锁到的最后的一个榫，就成为解锁整个作品的一把‘钥匙’。”

闲庭信步的水牛、昂首鸣叫的公鸡、爬栏求食的猪、逶迤而行的蛇……都记载着创作者多年来的辛勤付出，也体现出其创作技艺的不断完善和日益精湛。

目前，冯乐耘已经精心打造了70余件作品，包括雄狮系列、水牛系列和师徒共创生肖系列。其系列作品“鲁班暗榫造型”于2011年被列入北京市昌平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，其中“17号暗榫雄狮”于2015年荣获“北京传统手工艺作品设计大赛传承奖特别奖”。

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原会长、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原副所长华觉明曾这样评价：“鲁班暗榫造型”的特点是创造性地采用了暗榫结构和具有现代审美倾向的艺术造型，在传承中创新，使这一古老的传统工艺焕发生机，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层面。

央视《探索·发现》栏目在“匠人·匠心”专题纪录片中，亦通过镜头语言生动记录了这一传统工艺的当代复兴。

而作品的问世并非重点，如何让它们找到合适的安身之所，使得文化继续传承，成为他新的考量。

为作品找到最好的“家”

2022年11月，在中国人民大学信息资源管理学院70周年院庆之际，冯乐耘精心设计并请工厂制作了200套牛头造型榫卯工艺品，无偿捐赠给学院。

2023年春季，他又将28件手工榫卯作品捐赠给了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。“对我来说，作品能在高校博物馆里展出，让更多的学生了解这项传统技艺，是它们最好的归宿。”授人以“榫卯之艺”，也授人以“榫卯之器”。不久前，冯乐耘将20多年积累的全部工具设备捐赠给了信息资源管理学院，用于学院工作坊课程的开设，将这“刀把子”传给了又一代正手握“笔杆子” 的青年学子。

冯乐耘说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达、承载、延续着民族的智慧和情感。“我从事这一行至今20多年了，好像时间不短，但对于一个手艺人来说，可能还是短了点，恐怕连半路出家都算不上。我对目前取得的这点成果很清醒，用‘万里长征刚迈出第一步’来描述最为恰当，希望后来人继续走下去。”

从书案到木案，从守护历史到创造未来，冯乐耘用光阴刻写出一位文化守望者的答卷。这是学者与匠人的双重坚守，更是记忆保存与技艺传承的共生共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