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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念老同学吴方
时间:2012.07.29

在文化界知道吴方的人不少,读过他文章的可能更多一些。不过,在我出国的这七年多里,说来惭愧,基本上没再看过他写的东西,所以在这方面说不出什么。我悼念他,是因为和他有十几年的交情,以及他最近的这种死法。

七八年刚上大学的时候,是第一天吧,由胡华进行“校史教育”,排着队去礼堂的路上,我注意身旁一个黑脸膛个儿不高的“老爷们”,一跟人说话脸就通红,正好还是跟前边的人凑着说话,结果把人家的鞋后跟给踩掉了,脸不就更红了嘛——后来知道此人叫吴方,是我们班的班长,上学之前在北京郊区的一个煤窑里当过矿工,说他是“老爷们”,其实当年也就三十岁,只不过那时候我小,看三十岁的人都像老爷们。

吴方的特点是闷头干事,不大说话。开始我和他接触不多,不知怎么他蔫不唧地就拉上何东宪办了个油印刊物。我那时闷在家,偷偷写小说,不好意思跟别人讲,写完了不知道像不像个东西,战战兢兢地给了吴方,毕竟也算初次投稿嘛,蛮紧张的。第二天,我印象很深,我在教室里,吴方进来了,旧蓝布制服,手里拎个黑塑料口袋,就是到乡下检查粮食产量和计划生育的公社基层干部拎的那种口袋。他直接走到我面前,脸一红,说:“你那小说我看了,我真想今天就出第二期……”我一听,血一下子就涌上来了,激动得不得了。我在这方面的自信心,可能就是从那一刻建立起来的吧。

吴方写作很勤,不但登在油印刊物上,也往教室的壁报上贴,里面经常引贝多芬和罗曼罗兰的话,自己写的句子也跟老贝他们写的一般无二——我们不都这么写嘛,毕竟他才三十、我刚二十二嘛。比如有这样的句子:只要你对我伸一援手,我就紧紧握住不放。我们这几个坏小子认为吴大哥这话后面有故事,着实说笑了好一阵子,只要何东宪起一句“只要你对我伸一援手”,我立刻像演舞台剧似的夸张接道“我就会紧——紧——握住不放!”这有个段子:一位女生受潮流影响买了个卡片盒,装了些卡片,做学问,后来有人打开那盒子一看,里边卡片上摘的净是吴方文章里的警句。这也被我们传为笑谈,但是件真事。

后来流行跳交谊舞,吴方是好意,班长嘛,活跃活跃班里的气氛、增强增强团结,组织个舞会吧——其实就他的个性来说,跟这类事完全不合,跳舞等于活受罪。那时风气不开,人都到齐了,却没人好意思去跳,场子是空的,人都围在边上笑,吴方劝这个劝那个都不听,只好自己带头,说服一位性格开朗些的女生跳起来。巧就巧在这,正在这时,他太太来学校找他有事,刚好走进食堂(舞场)的门,一眼就看见他搂着个女的跳舞呢,呱啦一下子脸就耷拉下来了。吴方是冤枉到家了,什么都不能说,越解释就好像真有什么似的。他和他太太是在矿上认识的,他太太在食堂卖饭菜,我们常开玩笑说,准是他太太经常多给他半勺菜,爱上了。后来他调到煤炭部当司机,他太太也在机关里工作了。上了大学,跟当司机就不大一样了,也算时来运转吧,他太太自然会有些想法,对他在学校的举动比较在意。其实吴方在这方面自律甚严,是个忠于太太、爱孩子顾家的人。

我们住同一宿舍,都是北京的,相处甚欢。里面坏小子居多,都不大念书,喝酒侃山往往达旦,主要是奔荤里侃。吴方一般不参与,有时听得心里痒痒了,突然来一句,绝倒众人。因为他是煤窑里混过多年的,井下黑古溜秋的什么糙话不说啊,他即使无心也得记住大半,我们就显得嫩多了。我们这种聚会一直持续到八八年我出国,每月至少一回,阿方(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这么叫他了)越来越经常参加最终成了必不可少的成员,还在他家里摆过一桌菜请我们去,可能是他看来看去还就是这几个坏小子可交。

阿方毕业后分在文研院《文艺研究》杂志,开始写戏剧评论,后来负责文学,写了不少文章,俨然成家,还当了副主编,后调到研究所闲居。九三年托来旧金山的人给我带来一本他写的书,阴差阳错,我至今也没有收到,诚憾事也!

阿方性格内向,有事都憋在心里,烦恼很多,好像总是不如意。去年发现他肝癌晚期后,我们都说这病跟他常年抑郁有关。翻看过去他给我的信,里面都是这样的话:“我有时想起来人这一辈子,真是庸常可怜,无足道者”“(写作)这事越做越无聊,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事情,整个一个人生茫茫,无处是岸”“现如今不知干什么好,瞅什么都别扭”,有一封信里写到他去北京站接人,不自觉到我家凭吊了一番当年的旧事,“只见朱门紧闭,甚为岑寂,想院中荒草可能侵阶,往事历历,人各一方……”这是何等的心境啊!想到阿方,我总觉得他好像是鲁迅那个时代的苦闷青年,肩上压着铁一般的沉重,口里喊着“寂寞啊!寂寞啊!”这种人现时真是不多见哪!

他的病一发现,就已经是晚期了,据说他自己很清楚,但很平静,何东宪形容他是“人于生死大限之前,视世间万物为浮云,心胸之阔,可纳天地”。我在今年新年给他寄的贺年卡里,写了几句友谊如何如何的话,关于病,一字没提,想来他也明白我的意思。两三月前,听说他的限日不多了。七月中旬,伦敦的赵毅衡兄要回大陆,说是一定去看吴方,那时我正在伦敦,就托赵兄说切切转达我的问候!还真赶上了——这是使我非常欣慰的事!据说他从赵毅衡兄那儿听说了我私人的一些“新闻”,死前几天,还打电话给朋友,拿我开了玩笑。

两天前,我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,本来是为别的事,不料他劈头就问:

“阿方的事你知道了?”

“不知道啊!怎么,过去了?”

“八月十六。他是……自己结束的……”

我脑袋轰的一声,然后问:“用药?”

“不,”停了一会,“绳子。”

阿方啊阿方,你一辈子想不开,临了临了还想不开,这是何必呢!我脑子想不了别的,一个劲儿想象他在拿绳子之前,阿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?深夜不寐,秉烛窗前,翻看历年来阿方给我的信,遥想大洋彼岸斯人已去,能不泫然!

小时候读古人哀悼的诗文,与其同悲,好不羡慕——他们可真有的可悼,那是多么丰富的人生啊!现在可好,一眨眼的功夫,轮到自己悼亡了,才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,人生到了这个地步,可以悲夫!

阿方,你我相交一场,亦称有缘,忆及往事,书以记之。我性喜戏谑,耍贫嘴耍惯了,若有得罪,谅你知我,必不怪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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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:人大新闻网